1
我怔怔地看着他,目光一寸寸滑过熟悉又陌生的眉眼,直到失去焦点:
“……我好像做了一个噩梦。”
“噩梦?”
“我梦到你死了,是车祸。警察打来电话,医院认领尸体的时候,你的四肢都是断裂了又重新缝起来的——”
没有说完,周越已经抬手捂住了我的嘴巴:“好了思思,别说这么恐怖,那只是梦而已。”
是吗。
只是梦而已吗?
见我仍然坐在床上,没什么反应,他低头亲了我一下,先一步站起身来:
“你要是困的话,就再睡一会儿,我去帮你做早餐,寿星早上是要吃面的。”
周越很快煮好了一碗长寿面,还在里面磕了两个荷包蛋。
这是我们从小到大的习惯。
只不过从前比较穷,他把荷包蛋给我了,自己就没得吃。
如今,以他年纪轻轻就拥有一家小型公司的成就来看,其实没必要做这些。
但周越很坦然:“从二十年前开始就是我们互相照顾啊,我习惯了。”
他对我真的很好、很好。
何况一起走过的时间实在是太长,长到我们已经变成彼此生命里的一部分,以至于完全生不出其他念头。
你会想象自己的心脏有一天突然背叛了你、为别人而跳动吗?
我慢吞吞地吃完了那碗面,缓过神来。
然后告诉自己:那大概,真的只是一个梦。
周越开车送我去上班,再回他自己的公司。
并在下班后按时来接我,去订好的餐厅吃晚饭,副驾上还放着一束我喜欢的白玫瑰。
一切如常。
直到。
在餐厅外的停车场,他倒车时,斜里一辆红色奔驰忽然斜插出来,硬生生蹭上车前灯。
一个高挑的卷发女孩从车里冲出来,敲开车窗,和周越吵起来:
“没长眼睛啊,你到底会不会开车?”
我看着她,那张青春靓丽的脸,好像和六年后的苍白憔悴渐渐重叠起来。
一瞬间,我如坠冰窟。
2
其实我很早就认识她。
她叫乔沐,后来进了周越的公司。
我之所以从来没怀疑过他们有私情,是因为周越几乎没在我面前提过她。
为数不多的几次,也是皱着眉头,烦躁地抱怨她年纪轻,粗心大意,很多方案都会漏掉细节,还需要他来完善补充。
我安慰他:“小姑娘刚毕业,都是这样的。我最开始工作的时候,不是也出过差错吗?当时还是你来开解我的。”
周越嗤笑一声:“她跟我老婆怎么能一样。”
那时候我一点也没意识到,如果真的是工作能力不合格的员工,他只会果断地裁掉。
而不是一边抱怨,一边让她留在自己白手起家建立的公司里,还一路升职到项目主管的位置。
周越向来是冷静稳重的性格。
我和他的身世都不算太好。
小时候住在同一座小镇上,我总是挨饿,在天井里罚站,看弟弟举着鸡腿,得意洋洋地在我面前啃。
周越会走进来,当着我爸妈和弟弟的面把我拽走,带去他家吃饭。
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,牵着我的那只手却很暖和。
我爸妈在后面气冲冲地喊:“这么喜欢,干脆让她给你做童养媳去好了。”
我咬着嘴唇,侧过头,小心翼翼地观察周越的表情。
他忽然停住脚步,转头笑笑:“那也好,比待在你家饿死强。”
周越的父母在他出生后不久,就死于一场意外,他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。
也许是因为这个,他性格很早熟,也会用理智到冷酷的态度去判断一切。
没有什么能动摇他有条不紊的人生。
在奶奶过世后,他为数不多的温情和包容,全都留给了我。
但那应该是,在乔沐出现之前了。
3
回过神,周越已经推门下车,和乔沐争吵起来。
“你考过驾照吗,显然是你全责,来碰瓷的吧?”
他不耐烦地说,“说吧,要多少钱,我赶时间。”
和梦里……不,前世的记忆一模一样。
果然,乔沐更加愤怒。
她目光环视一圈,手从车窗伸进来,扯过我怀里的白玫瑰花束,用力砸在地上,还踩了两脚。
又在周越骤然冷下去的目光里抽出几张纸钞,丢在他脸上,原话奉还:
“说吧,要多少钱,我赶时间。”
这时候,乔沐才刚大学毕业,开着一辆家里给买的奔驰代步,性格嚣张又明媚。
我怔然地看着地面,积水里狼藉的花束,一下子让我想到前世的自己。
得知周越的死讯后,医院。
好像突然就不会走路了一样,从停车场到大门一段很短的距离,我摔了好多次。
摔倒,爬起来,再摔倒。
泥泞蔓延上来,冰冷的雨水把我整个人都浇透了。
可我已经毫无知觉。
这么长的前半生,我的生命里一直就只有周越。
现在他离开了,我也像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,站都站不稳。
可是。
可是。
在我已经伤心到麻木的时刻,却有人站在我面前,清晰又怨憎地告诉我:“周越不是你一个人的周越。”
“他还同时属于我。”
“我和他甚至有了一个孩子。”
我打了个寒颤,猛然从回忆里抽离出来,才发现周越已经怒气冲冲地回来了。
“乔……那个女孩呢?”
“什么女孩,那就是个泼妇。”
他说完,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多生硬,顿了顿,又缓下嗓音,
“她开走了,可能知道自己理亏吧——对不起思思,弄脏了你的花,等下吃饭前再给你买一束。”
我沉默许久,低声说:“不用了。”
上大学后,我和周越顺理成章地开始恋爱,而他表白时送我的花,就是白玫瑰。
只有一支。
那时候太穷,我们俩都要勤工俭学,过得很落魄,连这仅有的一支也买得很不容易。
后来我们毕业,周越开始创业,几经周折,一点一点把公司做起来。
他送我的花束也越来越大,无一例外都是白玫瑰,像是对我们年少贫苦的某种补偿。
但这一刻,我忽然记起来。
前世,似乎也是在遇到乔沐后的第二年情人节,周越送我的花突然就变了,变成了色彩瑰丽的厄瓜多尔玫瑰。
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突然换掉。
那时他正在改乔沐交上去的方案,过了好几秒才回答我:“这么久了,换换口味也挺不错的吧。”
4
得知周越死后的那些天,我好像丧失了五感,只觉得头痛欲裂,甚至痛得出现恍惚的幻觉。
在我的幻觉里,周越没有死,他还是坐在书房那盏灯下,处理一些没处理完的工作。
我热好一杯牛奶端到他面前,他会架着眼镜,抬起头:
“你上一天班也很辛苦,还是好好休息吧。”
但终究只是幻觉。
而现在。
他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眼前。
是在我得知了他的秘密之后。
却又在一切发生之前。
“怎么了思思,心情不好吗?”
我蓦然回神,正对上坐在我对面的周越担忧的眼神。
心里万分复杂的情绪涌上来,像是在无人能看见的地方咆哮出一场海啸。
我握紧筷子,小声说:“周越,你可以答应我一个生日愿望吗?”
他无奈地笑了笑:“别说这种话,哪怕不是生日,我也会满足你的任何愿望。”
停顿了一下,他放轻了嗓音:“思思,一直以来你都是我努力工作的意义。”
我死死咬着嘴唇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:
“如果之后,我们今天碰到的那个女孩去你们公司面试,你可以不要录用她吗?”
周越惊愕了一秒,随即哭笑不得:
“这是什么愿望……那个泼妇,今天遇到她都算倒霉,我估计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和她有交集。”
前世,他也是这么形容乔沐的。
然后六年后,乔沐怀了他的孩子。
我忽然想起了前世,周越车祸死亡时,手里攥着的那枚戒指。
那究竟是送给我的周年礼物,还是用来向乔沐求婚的?
事到如今,一切都不得而知。
我只是看着对面的周越,看着他年轻的脸,和如今尚且只容纳了我的那双眼睛,哭得停不下来。
这顿饭最后也没吃完。
大概是我哭得太惨了,周越不得不半途结了账,抱着我上了车回家。
他无奈又不解地叹气:“明明是过生日,好端端的怎么哭成这样?”
“我们跟那女人明明是第一次遇见才对……思思,你老实告诉我。”周越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,“今天那个泼妇,是不是和你梦里的场景有关?你说我出了车祸,难道就是她撞的?”
周越实在是个太聪明的人。
所以他能带着我,从那座贫困落后的小镇上闯出来,也能从一点零星的线索,就判断出我异状的由来。
但我只能无声地摇头,什么也没法说出来。
生日过后,公司安排我去外地出差。
临行前,周越帮我整理行李:“思思,最近换季,气候不稳定,你的哮喘药记得拿上。”
我盯着他认真的侧脸,一时失语。
关于我的每一个细节,周越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如此了解我的他,又怎么会不知道我最无法容忍的,就是背叛呢?
见我只是盯着他,没什么反应,周越有些失望:
“那个梦对你的影响已经持续太久了。思思,如果一直这样的话,等你回来我们去看下心理医生,好不好?”
我沉默许久,终究是轻轻应了声。
原定的出差时间是五天,结果因为一些意外耽搁,延长到半个多月后。
我回来时正是下午,把资料送回公司后,眼看时间还早,干脆打车去周越他们公司找他。
电梯门打开,眼前灯光一晃,我听到一道万分熟悉的声音:
“赵姐,真的不用给周总也送一杯去吗?”
“不用,周总从来不喝甜的。”
乔沐那张年轻娇美的脸出现在我面前,一瞬间,我大脑一片空白,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。
“诶,老板娘来了。”
人事赵清看到我,连忙迎上来,“周总和研发部那几个在开会,您先跟我来坐一下吧——小乔,正好把多出来的那杯奶茶给老板娘。”
乔沐拎着那杯奶茶走上来,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我。
片刻后,她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:“老板娘?”
5
“我喉咙不舒服,不能喝冰的。”
我用尽全力才压下了满心情绪,静静地打量着我对面的乔沐。
严格来说,这是我和她第一次正面相对。
刚大学毕业的乔沐有一张格外瞩目的脸,皮肤很白,眉眼明艳,光是站在那里,就莫名带着一种锐利的攻击性。
她落落大方地看着我,片刻后,微笑道:“不好意思,上次弄坏了你的花。”
虽然这么说,她的眼神却没有丝毫歉意。
正如前世,在周越的葬礼上找到我时,她神色怨恨,理直气壮到仿佛我才是插入他们之间的第三者。
想到这里,我深吸一口气,转头质问赵清:“为什么要把这种人招进来?”
语气恶劣到我自己都惊诧。
赵清愕然地看着我,迟了片刻才说:“……是周总许可的。”
是周总许可的。
这句话像一柄锋利的剑,一瞬间刺穿我的心脏。
我几乎是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,看着赵清的不解和乔沐的得意,看着不远处的会议室大门打开。
而周越走出来,看到我和乔沐面对面站着,步伐一顿。
他神情复杂地叫了一声:“思思。”
我转头就走,却没有走成。
因为乔沐拽住了我的胳膊:“别走啊,如果你这么介意那束花,我赔你就是了。我和周总都已经握手言和了,你也不是那次冲突的主角,不至于一直惦记着这事吧?”
“好了,你先回去工作吧。”
周越终于走上来,他皱着眉冲乔沐说了一声,把我带进他的办公室,接着就想来握我的手。
我向后瑟缩了一下,躲开了他。
他的表情就越发沉冷。
“思思,别无理取闹好不好?”周越压低了嗓音,“你已经二十五岁了,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耍小女孩脾气,多难看。”
我呆呆地看着他。
刚上大学那两年,我们的日子过得特别贫苦,即便如此,周越仍然从每个月打工的钱里硬生生存下一点,带着我去了趟游乐园。
“小时候在镇上那个破旧的游乐园,旋转木马都生锈了,你爸妈带着你弟弟坐,你只能帮他们拿行李,站在旁边看着。从那时候我就想,思思,我一定要带你去一次全世界最好的游乐园。”
一整个下午,我什么其他游乐项目也没去,就只是一遍一遍重复坐着旋转木马。
后来有个小女孩指着我,问她妈妈:“姐姐都这么大了,为什么要坐小孩子的玩具啊?”
周越就俯下身,冲她轻轻地笑了一下:“因为姐姐也是哥哥的小女孩呀。”
其实周越不过比我大了三个月,但却一直在我面前自诩保护者。
他也确实做得很好。
我从没想过,有一天,说着让我永远开心的人,也会调转枪口对准我。
“你撒谎了。”
前世持续了好多天的剧烈头痛似乎又卷土重来,我竭力压下嗓音里的颤抖,“半个月前,你答应过我,不会把她招进你的公司。也说过,不会再和她有什么交集。可是现在,她在你的公司工作,还告诉我,你们已经握手言和。”
“周越,你的承诺只能维持半个月吗?”
“林言思!”
他连名带姓地冷斥了我一声,接着我脑海中的疼痛忽然急促而剧烈。
下一秒,我眼前一黑,晕了过去。
6
医院。
鼻息间缭绕着消毒水的气味,周越就坐在床边,见我醒了,第一时间握住我的手:
“思思,医生说你最近一直精神紧绷,可能压力太大了才会晕过去——不要想了好不好,那真的只是个梦。乔沐也已经跟我解释过了,她那天是因为失恋所以心情不好,其实平时还是个挺有礼貌的小姑娘。”
“而且我招她,是因为她面试前递上来的方案有很多亮眼的地方,虽然并不完善,但很多点都是我们需要的——思思,你知道的,我们公司正在发展阶段,急需创新人才。”
他说了好多话,我都没什么反应。
周越的语气忽然焦躁起来:“思思,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会满意?”
我低声说:“辞掉她。”
他看着我,神色里满是失望:“林言思,你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一个蛮不讲理的人?”
心脏剧烈地一痛。
但我什么也没说,只是闭了闭眼睛,又重复了一遍:“辞掉她,不然我会从你家搬出去。”
“你家?”
周越像是被这个词激怒了,他倏然起身,弯下腰盯着我,
“林言思,我们结婚三年,装修完全按照你的喜好来,现在你把那房子叫『你家』?”
停顿两秒,他的神色又缓和下来:“别闹脾气,思思,离开家你又能去哪儿?”
周越说的是实话。
我的性格一直偏内向,加上忙于打工,大学期间几乎没交到什么朋友。
为数不多关系还不错的几个女生,也因为她们留在原先的城市工作,而我义无反顾地换了工作,跟着周越来上海创业,只能和她们在网上保持联系。
在这里,我的生命里除了工作就只有他。
如今闹矛盾,我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暂时借住的地方。
于是出院以后,我还是跟着周越回了家。
只是从头到尾,没有再跟他说过一句话。
我和周越,就这么开始了冷战。
他似乎完全没受到影响,还是一如既往地正常上班、出差、谈合同……甚至,和乔沐单独交流工作。
而我之所以知道这一点,是因为乔沐跑来加了我的